昨天,表弟从老家带来一捆长长的藕。他担心我嫌弃有泥有锈斑,心急地说:“掏出来没几天,挺新鲜的。”随即掰下一末节,在袖口上擦擦,咬了一口,表面锈色的藕顿时露出里面雪白的颜色,从他的嘴到手握藕节的空间,拖出长长的丝。“你看你看,里面鲜嫩着呢。”
晚上,我洗了一支藕,用排骨炖藕汤。偶然想起顾况《临平湖》的藕诗来:“采藕平湖上,藕泥封藕节。船影入荷香,莫冲莲柄折。”在我们那里,不叫采藕或挖藕,大家习惯叫掏藕。以我小时候的亲历记忆,掏藕的过程绝非顾况写得那么斯文惬意,而是十足的辛苦活。
看着表弟带来的藕,我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的冬天。腊月的一天上午,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向父亲嘀咕着过年的口粮不够咋办?到了下午,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消息,说隔壁的金湖县有片野田,可以掏藕。不管是真是假,这的确是个好消息。
因为我跑得快,父亲让我赶快去通知几个邻居和几里外的亲戚。由于到外县的地盘掏藕,毕竟有点偷的嫌疑。晚上,大人们在我家约定好早去、快掏、快撤。原本父亲不肯带我,但我坚持说可以给他们在远处放哨,终于点头同意。
大约凌晨两点,我们乘着星星的微亮出发。父亲挑着装有工具的不显重的担子,始终走在前头,我用小却快的碎步紧跟着。借着星光,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背影挺拔矫健,他的脚步落地声铿锵有力,扁担在他的肩上一弯一曲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有节奏的夜鸣曲。
一阵阵寒风,送我们过了大运河,又过了金湖大桥,终于在天未亮时到了那片白茫茫沼泽地的野田。
大伙儿借着湖水的白光,席地而坐,取出干粮,咬几口辣椒,喝几口烧酒,便脱去棉袄,穿上防水的皮裤,准备下田干活。
只有父亲没有动身,他依旧慢慢嚼着面饼、辣椒,喝老酒。“爸,人家都下田了。”“不急,天还没大亮呢。”原来,他在耐心地等天亮。
我终于看到不远处藕塘里的“泥人”们在和身边的莲秆一起晃动,近处的残荷也清晰了,在寒风中低头轻摆。这时,我才发现父亲已经下到泥塘里,正在边看边拽荷叶的梗子。路上他曾教我如何识别枯荷下是否有藕的办法,先看梗子的颜色,枯黄的下面有藕,发黑的肯定没藕;再拉枯荷的梗子,拽不动的下面有藕,拽动的肯定没藕。
我以崇拜的目光,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。短锹挖淤泥,长锹挖藕塘,弯下身子,顺着藕簪摸藕,再将双手插入淤泥,推开藕身边的泥巴,小心翼翼地将一米见长的整藕轻轻地抽出来,托在手心上,像托着婴儿似的,露出灿烂的微笑。
忙了一阵,大伙儿洗去泥脸,准备收工。尽管仍有瑟瑟的寒风,但有缕缕的阳光,不时照在“泥人”们满足的脸上。
芦苇摇曳,芦花绽笑。父亲挑着藕,哼着杨柳青的小调,仿佛没感觉到肩上分量的沉重,依然走在前头,一曲一弯的扁担弧度,恰好与他的后背曲线共振合拍。
我很想早点到家,让焦急的母亲看看父亲辛劳的收获,让全家还有邻居家们,一起过个不缺口粮的年。(王宏启 作者单位:江苏省南京市雨花台区纪委监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