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康熙四十五年(1706年),张伯行正在赶赴江宁的路上。
漫漫长路,张伯行一直在思索着何为居官之道。当初,及第后又居家读书七载,修炼了他谨慎寡过、善思善省的品行。如今,在经由三年山东济宁官场的历练后,他虽做成了一些事情,但远远不是理想之境。那些他参不透、悟不明的答案,似乎就在前方等待着他。
时间回到七年前的夏天,仪封(今河南兰考)遭受黄河水灾侵犯。居民房屋被大面积摧毁,民众赖以为生的良田,也被洪水无情浸没,呈现颗粒无收的惨局。百姓深受其苦,哀号不绝。
家乡距黄河仅三里的张伯行,此时辞官归家的他挺身而出,凭借对当地河道的熟悉与对治水事务的热心,救民于灾患之中。水灾渐宁,百姓欢呼雀跃。张伯行眼看着河水缓缓流去,似乎想让浪花冲刷走他不觉滋生的“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”这种感慨,是年,他已四十九岁了。
不久,河道总督张鹏翮巡察仪封河务,得知了治河行家张伯行的功绩。回到官舍后,张鹏翮题写了“尽心河务,勤敏趋事,为人诚实,卓然有守”十六字荐语奏报朝廷。朝廷命他到河工任职,督修黄河南岸堤二百余里,以及马家港、东坝、高家堰各工程。随后,张伯行题补山东济宁道,再度重启了仕宦之路。
到任山东后,张伯行全力以赴开展治河行动。当时河患频发,朝廷每年投入大量资金,总落得个血本无归,治河良计也被列入到科举考试的策题当中。朝廷越是不放心,州府越是照旧演戏。在一些贪官污吏看来,河患乃天灾,频发是正常,所以请求上级拨款,更是理所当然。大家都心知肚明,在钱粮的转交中,稍有点小动作,便能够获得数万金的油水,为此,朝廷也先后处理了不少人。
面对张伯行的到来,大家都不在意,也许又来了一个试图从治河款子中中饱私囊的?出乎大家的意料,张伯行上任伊始,便于种种陋习,悉数裁革,“毫无染指”。
而面对朝廷律法与百姓生死这两者,他无暇权衡再三,不顾个人祸福,开仓放粮两万余石,同时从仪封老家输送钱财衣物,竭力施舍救济,救得一条人命便是一条人命。谁知这时,朝中却有人责备张伯行“专擅”,诘问张伯行为何不经请示就开启国家粮仓?张伯行悲愤不已,驳斥道:“有旨治赈,不得为专擅。上视民如伤,仓谷重乎?人命重乎?”这位上官无言以对,只得悻悻作罢。
“天地之间有杆秤。”有人携一篇《德政歌》前来张伯行府邸,并提出要为他立功德碑的想法,张伯行以为不可。此人道:“谁能如先生之勤劳王事,清苦自甘?”张伯行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着说:“您这话说得不对,怎么能做以我之长盖人之短的事情呢,这样做只会让人妒忌我,令我反而因此不安!”说完,只见这人捋须叹息一声,便离开了。张伯行每每忆起这一幕都不禁感慨,看来,我还要多为百姓做实事啊!
此刻,一声“大人”,使得张伯行从过往思绪中猛地回过神来。快看,我们抵达江宁城了,就要到江苏按察使司了。披着漫天的晚霞,张伯行一行人快马加鞭,心情分外激荡。
二
张伯行赴任前曾特地下发《升任江宁臬司喻书役》,要求接待事宜一切从简,房屋打扫洁净便可。刚到府邸,张伯行便开始留意自己特地下发的通知是否起效。
就在这时,随从凑近张伯行耳边低语,告诉他按照惯例,上任见督抚,得送四千两见面礼。张伯行一愣,直言:“我居官誓不取民一钱,安能办此!”督抚大人打开张伯行的“赠礼”时,想必吃了一惊,礼盒里只是一些价值微薄的扇帕之物,并非真金白银。
在这一监察治吏岗位上,张伯行充分展现出清廉刚直的一面。巡抚向张伯行面授机宜,称有六名秀才犯罪,我们应设法保住他们的身份,或许正是“大敲竹杠”的机会。张伯行经深入调查后,发现这些秀才只是得罪了官府,并无严重过失,于是替秀才向上级辩白,巡抚未能遂意,大怒并斥责张伯行,张伯行愀然道:“以穷秀才的功名逢迎上官,我不为也!”又再三力辩,多番详陈,惹得巡抚不悦。张伯行见直道难容,一时竟生出告归之意。
康熙四十六年(1707年),康熙南巡至江宁。康熙问江苏督抚:“张伯行居官如何?”督抚不敢相瞒,只得道好。康熙因对张伯行早有耳闻,感叹道:“是啊,他实不要钱。”又问:“江南还有如此好官否?”众口皆曰无。康熙忧患于当时吏治的腐败,有心想树立正面典型,他召见张伯行,说道:“朕久识汝,朕自举之。他日居官而善,天下以朕为知人。”遂升张伯行为福建巡抚,张伯行铮铮表示:“若受人一钱,不唯不忠,且不孝!”
命运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,张伯行的前半生孜孜以求用心读书以学圣人之道,在复出四年后,因廉出名,成为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。
上任伊始,张伯行看到官署锦绣帷幕,金银器皿闪光耀眼,陈设非常奢华,就问下属吏役。吏役说这些东西都是由各行户准备的,往例都是如此,张伯行道:“行户就是百姓,让老百姓准备这些东西会加重他们的负担,我一向清素,用不着这些,请立即予以清退,让百姓来认领吧。”
当时福建巡抚衙门属下留有五十名空额,前任把这些空额留做家丁,实际是占为己有,张伯行道:“我家丁无几,怎能冒领国饷呢?”
为官一任,当造福一方。张伯行为官坚持以养民为先,初到福建时,正值旱灾,出现饥荒,他立即提请捐粮赈济,使众多百姓免于死难。考虑到福建的米价很贵,张伯行请求动用国库的钱购买外地的米平价出售,使米价降低了三分之二。为了避免后患,张伯行又设置社仓,贮积粮食,以备荒年,其在任期间,百姓再无饥荒之苦。
张伯行作为理学大家,甚是爱书,最重兴学。在家乡修建了请见书院,在山东济宁修建了清源书院、夏镇书院、济阳书院,到了福建后仍一如既往,在省城修建了鳌峰书院,一时间,琅琅读书声在山清水秀的闽地回响。
与此同时,张伯行整治属吏,奖廉惩贪,打击危害百姓的豪强恶吏,使得当地官吏士民竞相奉法,秩序井然。张伯行再次得到康熙的赞赏,并调其为江苏巡抚,与他搭班的是满洲正红旗人两江总督噶礼。
重回江南的张伯行,并不知道等待他的并不是平静的湖光山色,而是一场惊涛骇浪。
三
“干脆我们别拜孔子了,不如都拜财神,或许才能榜上有名!”康熙五十年(1711年),江南乡试揭榜,其入围名单中竟有文字不通者,苏州士子闻之一片哗然,千余人抬着财神进入文庙,置于明伦堂,以示讽刺和抗议。
朝廷派钦差大臣赶赴江南与张伯行、噶礼共审此案。噶礼从本科考生中受贿五十万两,实为此案主犯。让噶礼来审案,岂不是贼喊捉贼。乡试案发,审案诸官皆好通融,惟张伯行拒不买账。噶礼是两江总督,为上级,张伯行是江苏巡抚,为下级,噶礼要求草草结案,张伯行则要求一查到底。
张伯行前往扬州办案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,噶礼拒不配合,所应提审之人,竟无一人到案。无奈之下,张伯行奏《恭总督抗旨欺君疏》参噶礼十宗罪,条条清晰,有证有据。对科场一案中噶礼收银之事,也进行了详述。噶礼自不示弱,诬赖张伯行七大罪状,逼得张伯行挥泪撰写《历陈被诬始末疏》,上万字的申诉,读来字字悲痛。这便是由震惊朝野的江南科场一案引发的“督抚互参”案。张伯行在此案中风骨尽显,凛然道:“断不敢顾念身家,畏避权势!”
朝廷一时黑白难辨,于是将张伯行与噶礼一并解职,另行审处。
此后,花甲之年的张伯行拖着病体,辗转扬州、苏州两地,候审听命。就在离苏的行船将要启程时,震撼人心的一幕发生了。百姓成群结队、扶老携幼,纷纷追赶到岸边,前来送行。有长者流着泪说:“公在任,止饮江南一杯水。今将去,无却子民一点心!”张伯行不得已,收下了豆腐一块、青菜一把。
几个月后,张伯行又被押回苏州,听候处理。扬州百姓怕张伯行在路上遭遇不测,数万人自发集结在长江沿岸护送,船只抵达苏州之日,自枫桥至葑门二十余里,苏州百姓每家各摆香案恭迎,儿童父老,填塞街巷。看到眼前的一切,张伯行早已泪洒衣襟,泣不成声。
而与此同时,噶礼派出心腹到处活动,拿出大批搜刮来的金银珠宝贿赂审案官员。结果,噶礼被判无罪,两袖清风的张伯行反被革职治罪。此时的江南百姓再也坐不住了,哭喊着“还我青天”,悲声彻天地,是非在人心。
最终,康熙亲审此案,说了一番公道话,张伯行一文不取,天下所共知,而噶礼的操守我信不过,若无张伯行在江南,其百姓脂膏必被朘削一半,所以,张伯行当为天下第一清官,朝廷如果不保全这样的人,天下其他的清官,岂不是心有不安吗?康熙下旨,张伯行入京总理仓场诸事。
在这场正与邪的较量中,张伯行尝尽了万般的滋味。正义会迟到,但永远不会缺席。对于张伯行来说,他决不会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后悔。因为,他早已发出了与腐败作斗争的宣言:“一丝一粒,我之名节;一厘一毫,民之脂膏。宽一分,民受赐不止一分;取一文,我为人不值一文。谁云交际之常,廉耻实伤;倘非不义之财,此物何来?”
张伯行后来历任仓场侍郎、户部右侍郎、礼部尚书等职,病逝任上,享年七十五岁,谥清恪,享祀文庙,有清一代,仅有三人。
张伯行,天地之间大写的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