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正望着我,微微笑。外婆的微笑定格在一张黑白相片里。三十年前,生活在雪峰山乡的外婆笑起来表情生动丰富,我可以跟她撒娇,要她煮包谷粥给我吃,跟她诉苦,要她给我想想应对难题的法子;如今,留在我县城家中的外婆,只可以跟她诉苦,不可以跟她撒娇了。
这张发黄的相片现在就攥在我手上。相片长8厘米,宽6厘米,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地一位农家摄影师用120相机给外婆照的。相片上的外婆戴一顶黑绒布帽子,帽前缀一颗玉一样的装饰物,孩提时我曾无数次抚摸过它。一袭黑色衣装的外婆安详地坐在一只木凳上,那天阳光灿烂,外婆眯着眼,笑得很温馨。
我是外婆一手带大成人的。外婆从未进过学堂门,我很少见她写过字,除了她的姓名、十个阿拉伯数字以及元角分,但她嘴里的童谣、故事却多且好听。犹记得,年幼的我夜夜依偎在外婆温暖的怀里,听她反复吟唱“张打铁,李打铁,打把剪刀送姐姐;姐姐留我歇,我冇歇,我要回去学打铁;姐姐留我坐,我冇坐,我要回去学打锁。”唱罢,外婆常常就会把我抱到膝上打摇摇。打摇摇时,外婆老爱这样逗我:“宝宝长大了,给你讨个乖态婆娘,要得么?”然后,微笑着哼唱起:“讨个扁担腰、梅花脚、钱凿嘴、勺把耳,怪怪怪,走呀嘛走得快!好么?”“我的孙宝宝讨个白白胖、落地花、满天翘、绿叶耷、慢慢摇,慢呀嘛慢慢摇。要得么?”迷迷糊糊、摇摇晃晃之中,我就默认了。每次总会换来外婆诡秘的笑容。后来,我知道了那歌儿里头唱的是小狗狗、小猪猪。再听得外婆这么唱,我就会嘟起小嘴巴,吵着嚷着“不干,不干!”每至此时,外婆脸上眉上嘴上额上更是开满了一朵朵小花。
外婆唱“张打铁,李打铁”时那诡秘的笑容,让我忆起了那个颇具神秘色彩的早晨。春节假期已满,早饭后我得赶往车站去。从小裹了脚的外婆,坚持要送我一程。来到马路上,见她颤颤巍巍的样子,我坚决劝她回去。拗不过我,外婆只得停下了细碎的脚步,一反微笑的常态,神情异常庄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我,说:“小宝啊,外婆没什么送你,给你一张过年前照的照片吧!以后想外婆了,就看看吧!”想都不想,接过相片我一把揣进了上衣口袋,板过她的双肩直催她快点回家。走得很远了回头看时,外婆仍伫立原地凝望着我。回县城上班不到一个星期,就接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。若不是外婆感应到了天国的召唤,哪有这般凑巧的事呢?每每回想起这一幕,一股深深的悔意便充满我心头。
外婆在山乡小有名气,如今还有不少乡亲向我提起她。这主要缘于她为人处世、待人接物的品德。我家是山镇为数不多的“呷国家粮”居民,按月定量供应粮油,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,总算没有断过炊。谁家缺米少油盐,只要上门来了,外婆总是带着微笑接待人家,生怕态度上有什么闪失,让人家觉得不好意思;总是有求必应,宁肯自家多咽几餐红薯、南瓜粥,也决不让上门来的邻居乡亲空手失望而归。隔壁院子的钱宝家,人口多,劳力少,常常缺油少米,他们家里人上门来得最勤。有一回,我一个人在家,他妈妈火急火燎来了,说要借一升桶米,我那么小,哪敢借啊!等到外婆回来,掀开米扁桶木盖,也只有桶底上散落着一点点,还不够装满钱宝妈妈拿来的升桶。外婆二话不说,全给了她。我问外婆:“我们吃什么呢?”外婆说:“我们吃南瓜粥,你的最爱哦!”我倒没什么,哥哥回来后,情绪可大了。他哭闹着要吃饭。外婆好说歹说,才平息了下来。那时,生活物资紧缺,外婆也没有什么好的、多余的东西帮助那些身陷困境者,她就把我们兄弟穿旧的衣物洗净以后送给需要的人家。旧衣服在当时也是很不错的礼物啊!至少可以现穿,可以改童装,可以纳鞋底、做鞋垫。
小时候,经常有操着洪江、溆浦口音的姨奶奶、阿姨来我家串门走动。她们与外婆,有时还有妈妈,互相以“娘屋人”称呼,亲热得不得了。尤其是一到赶场日,方圆十几里的“娘屋人”齐聚我家,外婆必定满脸漾着微笑留她们吃中饭,那情形俨然我家就是同乡会馆。外婆的婆家在溆浦县黄茅园镇,娘家在洪江市洗马潭镇。外婆是一个对故土故人念兹在兹的人。外公病逝早,家庭负担一下子全压在了柔弱的外婆身上,她不得不变身一个打罗绳、缲蓑衣的手艺人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她带着我年青的母亲,“转战”于怀化市的溆浦、黔阳、洪江等地,幸得娘俩吃苦耐劳,幸得乡亲们热情接纳,才在棕类手艺界赢得了一席之地,挺过了道道难关。大哥出生后,爸妈就把外婆接过家里来了。从此,外婆后半辈子就在邵阳市洞口县的我家定居了下来。黄花坪界上、青岩垄里的大姨婆、满姨婆、满姨姨,我记得最清楚,她们赶场时基本上都会来我们家坐坐。当然,外婆留她们吃饭,真的留下来吃的日子也不是很多,大家都知道过日子的难处,相互体贴着呢,偶尔突然下起雨,走不了,不吃就不行了。期间几年,常有从龙潭、黄茅园、洗马潭过江口来赶场的舅爷爷、舅舅、表舅一帮人,他们是来卖大队、生产队园艺场种的甘蔗,一般会在我们家歇脚、做饭,但是他们园艺场会拿了米、菜过来。只是倘若哪天生意不好没有卖完,就要将剩余的甘蔗存放在我家。我家房子本来就狭窄,五天赶一次场,有时剩的甘蔗多了,长时间堆放在家里,过往行动免不了会磕磕碰碰,甚至踢伤了脚趾头。有次,踢痛脚趾的大哥忍不住说了句不高兴的话,外婆听见了就告诫全家人:“苦日子里搭帮了他们,现在能帮一把是一把。人家的好要记一辈子!”
出殡那天,细雨蒙蒙,寒风阵阵,前来给外婆送行的人们排起了长队,那些“娘屋人”一个个泪流满面。我听得大家异口同声说着:“好人好报啊!老人家既没有生什么病受什么苦,还赶上了登天的上元会。老天确实有眼呢!”何谓上元会?当地祖辈相传,春节期间下凡的仙魂要在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盛大集会,然后一同返回天堂。老人在元宵前三天过世,便能在正月十五这天跟着那些仙魂升上天堂,永享福贵。
好人好报!这是对外婆一生最贴切最温暖的评语。外婆以善良慈爱打底的微笑,铭刻在我心灵深处,成了我教育子孙、投身清廉建设的源头活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