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历新年刚过,江南的梅照例静静地绽开了。
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早年在南京工作时,每逢早春,我总会约上同学,到东郊的梅花山赏梅。上世纪80年代的南京疏疏朗朗,不管城里郊外,沿途都是高大壮硕的梧桐树,挤挤挨挨、浓荫匝地,一眼望不到边。我们骑了车,沿着中山东路,出中山门、再循着城墙骑上一段山路,一路上说说笑笑,不觉之间,梅花山就到了。
梅花山旧称孙陵岗,既不峥嵘也不魁伟,与北面的独龙阜比起来,甚至显出瘦小,但小归小,其下却葬了个大人物——东吴大帝孙权。孙陵岗在孝陵南侧,当年开建孝陵时,营陵大臣嫌它碍事,上奏太祖要把孙陵岗迁掉,以使孝陵神道能从下马坊直抵玩珠峰。朱元璋惜孙权是条好汉,不允,下旨留下孙陵岗,为其孝陵看门。上世纪20年代,孙陵岗开始植梅,50年代扩大种植面积,到我们前去游玩时,二百来亩的孙陵岗上红的红、白的白、粉的粉,已然寒蕊密布,暗香满枝矣!
梅放的过程始于旧历正月上旬,终于旧历二月中旬,也有少数生命力强悍的梅花会延至下旬。人们在这一个多月的梅放季节里,从盼花、迎花,到赏花、惜花,再到叹花、送花,人花合一、物我两忘,情感受到陶冶、审美得以升华。然而南京早春的天气却如恋爱中的女子,令人琢磨不透。前些天梅花还在料峭的春寒里惺忪着呢,今日里气温却陡然间飙升起来,梅花们浑身一激灵,错以为属于自己的春天来到了,纷纷抖擞精神,在嘤嘤的鸟唱中,竞相开放;气温一路摇曳,梅花们于是开得越发起劲,约莫十多天过后吧,无需羌管弄晴,红梅白梅粉梅绿梅们早就各逞其姿,开得霞光一片了。你暗自吃惊于花汛如此神速,正打算过两天抽空去感受一下梅花的高标逸韵呢,不承想气温骤降,紧接着风雨兼及,等到云开雨霁,你再去梅花山的岑上谷间一看,梅花们早已兀自零落,只剩得几缕丝丝的幽香。
说起来,旧时江南还是有几处赏梅胜地的,西湖孤山林和靖的梅妻鹤子自不必说,此外除了南京梅花山,剩下的当数余杭的超山和苏州邓尉的“香雪海”了——当然还有无锡的梅园。无锡梅园的红梅傍石依水,开得颇为娇艳,若是落下点小雪,自然更佳了。邓尉的梅山虽说规模不大,然自康乾驾幸以来,此处的梅花便沾上了皇气,惹得四方游人纷至沓来。在邓尉赏梅最令我称道的是,徜徉在满山的红粉绿白之间,一转身,汤汤的太湖就漾进了你的眼帘。至于超山的梅花,早些年我曾托杭城的同学打探消息,总也摸不准它开放的准信,后来终于摸准了,同学说你别来了,人山人海的,你肯定会失望的。于是只得作罢。
后来又有了杭州西溪的梅赏,这其实是恢复的历史旧观。南宋杭城有三大赏梅胜地,曰孤山、西溪、灵峰。恢复后的西溪梅赏充分彰显湿地优势,数千株梅树凭河依流、一路逶迤。梅放之际,人赖舟楫之便,舟行清流之上,举目四望,不知是梅花开在了碧水之中呢,还是清溪流到了梅梢之上,只觉人面梅花、相顾成趣,俯仰之间,江南春意尽入目中。游人熙来攘往,河道之上更是舳舻相接、人声鼎沸,好一幅江南游春图啊!
再后来就添了其他地方的赏梅之地。实话说,相比起传统的江南赏梅之地来,这些新建的“梅园”“梅山”普遍缺乏人文内涵,一些地方甚至是平地起波澜,在很短的时间内,就把圈定的山丘平原建成了梅园。赏过这些地方的梅花以后,我感到莫大的遗憾:所植之梅大多为红梅,虽绚烂若霞,却是一派浓艳,犹如不谙妆术的村姑,望之颇为不堪。再就是,梅树大多是高密度栽种,满满当当的,且种得横平竖直、毫无自然天趣。要知道,栽梅不是种菜,讲究的是因地制宜,要根据所圈之地的具体地势,高低错落,随意散漫着种开,切忌中规中矩,那样的话,只会使梅花失却灵动的姿态和意韵,显得呆板粗鄙、了无足观。
这期间便邂逅了苏州西山岛上的梅林。
那时的西山仍叫西山,远没有今天这么大的名气。西山四面环水、孤悬湖中。西山是有历史、有来头的。靖康之后,北方许多世家大族避乱奔来西山,于此求田问舍、繁衍生息。他们充分利用当地丰富的物产资源,背山面湖,交际天下,这样发展到了明清时代,“钻天洞庭”商帮终于蔚成大观。发家致富以后,“钻天洞庭”就在西山建起了许多深宅大院。数百年后我们去到西山,为的就是想去这些古老的村落里转转,看看这些高堂大屋的遗韵。
时序已近雨水。道路两侧的草木变得滋润起来,平林漠漠之际,不时有白里透粉的细碎梅花闪入眼中,碎花有的隐在岩阿、有的现于溪畔,星星点点、高低错落。到了屠坞,星散的碎花干脆联翩成群,各展风姿,直把这屠坞山坳闹成了一片云的世界、浪的故乡。
屠坞对面开着爿农家饭庄,主人姓金,秉场村人。我们问他西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梅花,且全部都是白梅。老金说,西山自古以来就有种梅的传统,当然,村民植梅并不为了观赏,而是以梅果换钱,贴补家用——白梅花繁、挂果多,所以西山的梅都是白梅。前些年日本人大量收购梅果,梅果价钱因此水涨船高;后来梅果售价下来了,村民们觉得无利可图,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砍伐梅树,换上能赚钱的枇杷。但西山的梅树好些都是几百年的老树了,砍了实在可惜,好多人家便放弃不管,任由梅树自生自灭。好在这些百年老树虬劲苍古,年年开花、岁岁结果,并不以村民的意志为转移。
于是顺着山路走进了屠坞,果如老金所言,这里的梅树以老梅为主,绝大多数粗如碗口,许多甚至比钵口还粗。势如蛟龙的老梅盘根错节,黝黑的枝干上缀满了细碎的小花,望去云蒸霞蔚、一片迷蒙。又一阵熏风掠过树梢,空气中浮起清甜的梅香,紧追着快跑几步,用力一嗅,梅香却又缈然无迹、不知所终。我们就这样在苍虬的老梅下走着,老梅下有荠菜、有马兰、有嫩嫩的蚕豆苗和油油的大蒜,还有担水锄地的农夫。鸟儿叫起来了,蜜蜂在梅蕊里飞进飞出,依稀有小草在树下伸着懒腰。不远处,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佛寺的钟声。
这以后,我便几乎每年都去西山赏梅了。不放心疫情中的西山梅花和村民,前几天给老金打了个电话,老金乐呵呵的,说西山的村民安然无恙,西山的梅花依然开得那么娇美、那么有气质,由他帮忙照看着西山的梅花呢,放心吧!最后老金说,今年看来是看不成西山的梅花了,到时来喝青梅酒吧,相信到那时,“瘟神”肯定被咱们击垮啦!
这一点,我倒确乎是坚信的。